快递强国迈向实物互联网时代：中国快递业的模式创新与标准化发展

中国快递业迅速发展壮大，雄踞全球第一。目前几大快递公司运营网络之间已经实现了末端配送资源共享，可以看作是一种独具中国特色的实物互联网（Physical Internet, PI）商业实践。本文以PI为理论框架，主要阐述了中国快递业在模式创新、标准化和全球协同方面的成果与未来发展方向。

随着数字经济和电子商务飞速发展，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快递市场，中国快递业也实现从一个边缘产业到战略新兴行业的历史性跨越。本文以实物互联网（Physical Internet，PI）为理论框架，探讨中国快递业在模式创新、国际标准化和全球协同方面的路径方向，指出PI在推进世界快递实物互联网建设中的关键作用。

一、中国快递业的全球领先与战略意义

自2014年包裹总量首次超越美国以来，中国已连续多年成为全球第一快递大国，2024年快递包裹量突破1750亿件，占全球份额近七成，远超其他国家。其中，广东、浙江两省的包裹量都分别超过美国全国水平。笔者2003年入行快递业，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中国的快递业务件量仅大致相当于意大利的水平，在全球名列第七。在十年后的2013年首届菜鸟网络合作伙伴大会上，曾与几位快递公司高管在台上畅想，再过十年中国快递业每天递送的包裹是否有可能达到3亿件。当时笔者给予很肯定的回答，如今这一目标提前实现。今天，中国快递行业每天稳定收寄超5亿件包裹，发展速度和体量皆远超出当年最大胆的想象，堪称奇迹。

这一数字背后，是覆盖中国96%的行政村、并延伸到2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服务网络，是人们生活中新“开门七件事”之首，是约450万个岗位的就业支撑和资本市场上令人瞩目的“快递板块”。更为重要的是，中国快递业正从单一的寄递体系，升级为物流领域综合运输效率最高、信息化与组织化水平最高、性价比最具竞争力、服务网络覆盖最广的现代服务业态之一。笔者认为，快递业兼具实体经济和数字经济的属性，成为支撑数字生活、带动制造、支撑消费、提升国家韧性的新基础设施，服务国内国际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同时也是新质生产力的典型代表。

科技应用加速中国快递行业发展变革

二、中国快递业成功的关键因素

在改革开放、拥抱世界的大背景下，中国快递企业多从“草根”创业，向邮政前辈和国际巨头学习而迅速崛起。目前中国快递企业的运营效率、服务时效和客户满意度，即使与国际巨头相比较，也不遑多让。

笔者把中国快递业成功的关键因素总结为以下六点（见图1）：

（1）政策法规及标准的健全规范，为快递行业提供良好的发展环境。

（2）交通等基础设施建设，是快递行业蓬勃发展的重要保障。

（3）与电商战略合作，让快递进入高速增长时代。中国快递行业与电商行业发展相互成就，如今跨境电商出口市场为中国快递企业国际化发展创造新机遇。

（4）直营与加盟结合的商业模式是中国快递业的重要创举。

（5）科技应用加速快递行业发展变革。

（6）最重要的还是中国快递人的企业家精神，甘冒风险，抓住机遇，创新发展。

其中，前三项属于外部环境和机遇，后三项则是取决于快递行业自身的努力。

图1 驱动中国快递业发展的六大因素

笔者以上归纳，尚停留在关于现象的总结层面，中国快递人为世界商业史贡献了一个独特案例，需要在理论高度去系统观察和总结。限于篇幅，本文仅就快递行业发展的标准规范与模式创新略论一二。

1.标准化建设为快递行业发展创造良好规范

中国民营快递行业缘起于改革开放带来的市场机遇，创业阶段普遍经历过相关法规不健全造成的市场机遇与经营环境之间的矛盾，以及企业自身运营管理的混乱，可谓“成长的痛苦”。转折发生于2007年的中国邮政体制改革，实现市场监管与经营职能的分离，由国家邮政集团负责经营职能，而原国家邮政局重组为行业监管部门。2009年新《邮政法》的颁布并实施，则奠定快递行业规范发展的法律框架，尤其把民营快递企业纳入邮政业，赋予其合法经营的法律地位，为中国快递业的发展消除体制性障碍。同时，中国快递业的标准化与法制化取得同步发展。

早在新《邮政法》颁布之前，新组建的国家邮政局即于2008年成立全国邮政业标准化技术委员会（SAC/TC462，以下简称“邮标委”）。邮标委成立以来，制定了百余项涉及快递服务的国家标准和行业标准。2014年国家邮政局颁布《邮政业标准体系》文件，该体系由基础标准、安全标准、设施设备与用品标准、服务与管理标准以及信息化标准等五部分组成，确立快递业标准化的基础框架，为行业规范发展提供了技术支撑和服务保障。

在此基础上，2020年国家邮政局又发布《“十四五”邮政业标准体系建设指南》，进一步完善标准体系模型。值得一提的是，该文件推动了国内标准与国际标准协调联动，实现国际标准新突破，把国际标准也纳入中国邮政业标准体系，见图2。《“十四五”邮政业发展规划》还提出制定若干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邮政业技术标准，增强国内标准与国际标准衔接转化力度。

各快递企业也普遍意识到标准化对于运营、服务及管理的重要意义，逐步建立起内部的标准体系。笔者2013年入职圆通速递工作，当时喻渭蛟董事长已经把“定标准、定制度、定流程”列为对各级管理人员的基本能力要求。圆通速递还在行业内率先参与全国首批服务业标准化试点。笔者代表企业汇报答辩并接受专家的验收，亲身感受到标准化对于圆通速递网络发展的推动作用。在负责物流信息国家工程实验室工作期间，团队特别引入标准化专家，创建伊始就发表过关于快递行业标准体系的研究论文，承担过国家部委委托的物流标准化研究课题。经过多年努力，目前中国快递行业已经培养了一批快递国际标准化人才，不仅为行业的进一步发展作出贡献，也为在国际快递标准领域分享中国经验打下基础。

图2 中国邮政业标准体系结构图

注：基于邮政业战略重点、

邮政业全生命周期两个维度构建邮政业标准体系。

笔者特别强调标准化的意义，是从企业经营实践中体悟出来的。快递是一种网络经济业态，“网络”是快递企业的核心资产与竞争力所在。中国大部分快递企业在网络组织方面普遍应用了“直营平台与加盟网络”结合的商业模式，每个总部企业都带动着数千家网络伙伴（俗称“加盟商”）几十万员工协同工作，要保障每日多至上亿快件中，每一个快件包裹的安全、便捷收寄，履行对每一个客户的服务承诺，并基本实现服务的一致性，靠的是多年形成的企业标准体系，无所不在地保障庞大网络的顺滑运行。标准规范了每个人员的行为、每个环节的操作，也为管理者提供了决策的依据。

笔者每次接待来宾参观圆通速递展示馆时，除给客人展示引以为豪的航空网络、自动化的转运中心等，总不忘提醒大家关注那几本似乎不起眼的企业标准体系文件装订本。在笔者看来，任何先进设施启用之时就在“折旧”，而看似普通、以文字为载体的企业标准则凝聚着企业成功与失败的总结，才是所谓Know-how（运营诀窍），是企业宝贵的无形资产而且历久弥新。

2.模式创新特别是加盟网络建设为快递行业迅速做大规模奠定基础

快递是全程全网运作的，一个寄出包裹的客户对服务满意与否，取决于网络的整体效率和可靠性而非具体的节点。网络是快递企业经营的重中之重。究竟什么是快递“网络”？其结构究竟如何？ 笔者提出了一个最简单的中国快递行业网络模型，见图3。

图3 中国快递行业网络模型

我们身处一个网络无处不在的世界，多数网络是自发形成的，仅有少数网络（如快递网络）是严格而有序规划与管理运营的。大致说来，一个快递网络的骨干是由多层级转运中心、车队/机队、末端派送节点组成的运营网络所支撑，在快递企业内部负责运营的部门也普遍更受重视。但现代快递是包裹、信息和资金“三流合一”的服务，客户还期待透明的信息服务，快递企业要大规模跨区域甚至跨国境协同，信息处理全部建立在数字互联网的应用上，快递网络的技术基础是数字互联网，成熟的国际快递企业往往拥有自己的数据中心及专属互联网络。

而中国快递业的独特之处在于，超大规模地应用了直营平台与加盟网络结合的组织形式。加盟商（现在多称“网络合作伙伴”）是独立运行的法人实体，他们下面还带有若干层级的“小网络”（俗称“承包区”）直至快递员个人。每个小网络存在着自组织行为，但必须服从大网络并成为大网络的延伸。这就意味着一个加盟网络的组织和管理，其重要性绝不亚于运营网络。

快递网络还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组织，组织内部虽然有明确的规则。但是规则不可能尽成条文，习惯也有存在的空间，保障规则的执行，形成共同的行事原则，又需要有人际之间密切的互动交流和彼此信任，建立起共同愿景和行为准则。这就意味着维持一个紧密而健康的人际关系网络，笔者且将其称为“人文网络”。

这四张不同的网络，交织叠加在一起构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快递网络。

观察中国快递“四张网”，最值得讨论的是“加盟网络”。这是一个中心化的网络。最顶层是快递企业总部，扮演着规划者、管理者、组织者和网络超级枢纽的角色；具体承担转运分拣、品牌授权、系统支持、产品开发、标准制度确立、（对“加盟商”）定价结算、客服仲裁等职能。“加盟商”则承担运营本地揽派网络、市场开发、（对客户）定价结算、客户服务的职能，是本地经营主体；拥有属于自己的资产、员工、客户群体，与数千加盟伙伴共享总部提供的网络平台，为客户创造价值。借用国际商业术语来说，加盟商是标准的Owner Operator（所有者兼运营者）。整个中国快递业为5万以上的中小企业家提供了创业机会，尤其早期的快递“加盟商”通常学历不高，资源有限，但能跻身中产甚或富裕阶层，其社会意义是巨大的。

民营快递企业的加盟模式曾一度备受争议。早期有部分研究者对标国际快递巨头的组织模式，提出强制民营快递企业向直营模式转移。记得2007年在中欧快递论坛上，喻渭蛟董事长曾上台为快递加盟模式“正名”，称其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快递模式。比起业外论者来，企业家们显然更了解自己的网络和市场。

早期民营快递企业迫切需要快速建立全国性的转运网络，但在行业刚起步、缺乏外部投资的情况下，想通过直营化投入快速建立起一张覆盖全国的运营网络，对当时的民营快递企业而言属于“天方夜谭”。现实催生了最初以血缘、亲情为纽带，低成本地解决各方相互信任难题的加盟模式。这类似于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孟加拉经济学家尤努斯提出的“社区信任”机制，充分撬动了社会资源，让民营快递企业快速建立起覆盖全国的寄递网络。

截至目前，笔者推测大约80%的异地快递业务件量，由采用加盟模式或称“通达模式”（圆通、中通、申通、韵达、极兔）的网络来实现。即使在海外，某东南亚知名快递企业采用的“区域代理+加盟”模式，也可视为加盟模式的本地化落地。总结中国快递业发展，就需要全方位研究“通达模式”，提炼其经验，以形成行业乃至国际管理和运营标准。

三、中国快递率先建成世界实物互联网中的局域网

中国是世界供应链大国也是物流大国，有丰富的产业发展实践，但长期以来，实践快于理论，中国物流行业在基础理论方面尚比较薄弱。学术研究者通常对企业缺乏深入了解，对中国快递业迄今尚未产生系统化的模式总结，难以指导快递物流产业的更高质量发展。因此，笔者非常重视实物互联网（PI），作为新一代物流理论，PI对中国快递业提供了更高维度的观察和研究框架。

“实物互联网”是一个借鉴数字网络理念的新型物流范式，其核心在于：让货物像数据包一样在开放网络中自由流动，实现资源共享、系统互联、路径最优、全过程可追踪。其特征包括标准化容器、开放协议、智能调度与自治运行等。“实物互联网”的精髓，在于共享经济和技术支撑下的大规模组织协同。

中国快递业与PI理念高度契合，从PI视角，其演进路径可归纳为以下三大阶段：

1.规模构建期：依托加盟模式，构建多个全国性网络。

2.效率提升期：技术驱动下实现数字化、自动化，时效突破，服务提升。

3.生态协同期：通过标准化、平台化、智能化，自末端开始最终实现整个网络之间互通共享。

PI理论所强调的标准容器、开放节点、根据协议栈实现信息互联、多方协同等要素，在全球尚未形成PI规模化试点的背景下，在“通达模式”网络内部其实已经有大规模实践。以圆通速递为例，其已形成如下体系：

• 76个自营枢纽、数百套自动分拣系统，总部掌控干线分拣、运输。

• 5000+加盟商、8万个终端网点，实现高密度覆盖。

• 构建严格的加盟准入机制、分层培训系统和KPI考核体系。

这种“直营与加盟结合”模式，不仅解决了资源快速扩张问题，还激发出大量中小企业和个体的创业活力，形成“广覆盖、强管理”的平衡格局，灵活适应市场的需求，具有可标准化和可复制推广的潜力。在场景最为复杂、成本占比最高的末端配送环节，通过运单标准化和上百万组快递柜、40余万快递“驿站”，几大快递运营网络之间已经初步实现资源共享。这与实物互联网提倡的分布式协作生态异曲同工，可看作是一种独具中国特色的PI商业实践，甚至可以认为中国快递已经建成若干局部联通的快递“局域网”（Intranet），为世界快递“广域网”（Internet）的建成，打下中国基础。

相峰在2025中国科创投资夏季峰会暨AI创新企业峰会上发表演讲

四、国际快递标准化是建成世界快递实物互联网的制度底座

笔者之所以深信世界实物互联网会在快递业率先建成，是因为众所周知在庞大的物流领域，快递是最为标准化的业务。快递服务对物品性质、重量、尺寸、包装、服务交付等普遍都有标准可循。而标准是实物互联网的制度底座，是实现互联互通大规模多方协同的前提。

随着邮标委牵头的“十四五快递服务标准化行动”实施落地，中国快递业逐步建立起包括智能柜规范、绿色包装、无人配送、数据接口等在内的100余项国家标准与行业标准构成的标准体系，具备了向世界分享标准化发展经验的基础条件。

日前，经国际标准化组织（ISO）技术管理局批准，在创新物流技术委员会（ISO/TC344）下成立快递服务标准委员会（SC），秘书处设在中国。快递服务标准委员会SC申请取得成功，是我国快递业标准化工作的一次历史性突破，填补了ISO快递领域标准化技术机构空白。笔者有幸参与其申请过程，体会到这一事件标志着中国快递业从早期的模仿跟随者，已然成长为创新引领者和经验分享者，势必也将成为全球实物互联网的重要推动者。

标准是共识文件，是技术的语言，也是创新的最好总结和分享载体。展望未来，笔者借此文呼吁：中国与世界的物流与快递业界、国内外高校、研究机构共同开展深度交流合作，研究发展实物互联网（Physical Internet）理论，构建全球共识，加快数据互联、设备互通、流程互信的底层协议融合，应用区块链等技术，建立完善激励机制，打通快递、仓储、海关、跨境电商、跨境支付等不同系统间的“数据孤岛”，发展绿色低碳物流，向着实现可持续的全球快递实物互联网目标加快前进。

【本文系作者根据近期参加第十一届国际实物互联网大会（IPIC 2025）及2025年生产与运营管理学会（POMS）中国论坛的演讲内容修订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