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东 | DeepSeek事件全球舆情风暴全程解析——中国AI技术的创新扩散、传播路径与地缘政治

作者简介

方兴东

方兴东（1969—），男，浙江义乌人，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常务副院长，求是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浙江大学网络空间国际治理研究基地主任。中国互联网治理论坛（IGF）副主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信息伦理工作组（IEWG）专家。两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新媒体与国际传播、数字经济与治理、科技政策与创新等。

摘要

DeepSeek事件不仅是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科技创新事件，更是一场席卷全球的现象级媒体事件。以DeepSeek事件为核心研究案例，依托国内与全球主流媒体的相关数据，全面追踪并详细梳理该事件的起源、发展及其全球影响，深入解析了DeepSeek事件舆情酝酿（2024.12.20—2025.1.26）、舆情爆发（2025.1.27—2025.1.31）、舆情发酵（2025.2.1—2025.3.16）三个主要阶段的主题分布和情感变化，观察到DeepSeek事件在全球舆情中经历的从技术评价向地缘政治符号再到多元社会符号的复杂演变过程，以此来探讨中国AI技术的创新扩散、传播路径与地缘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DeepSeek事件不仅是技术创新的体现，更是与地缘政治相交织的多维认知结构的产物。鉴于“新技术民族主义”正成为美国施加地缘政治影响力的重要意识形态，“数字地缘政治”愈发成为世界诸多问题的基础性因素，AI技术武器化传播的风险也越来越值得警惕和防范，而中国需坚定坚持“开放即防御”的创新战略，瓦解美国硅谷构建的“技术铁幕”。

关键词

DeepSeek；全球舆情；AI技术；地缘政治

正文

一、DeepSeek事件引发的舆情风暴及其影响

在全球化浪潮汹涌、信息化进程狂飙的时代背景下，技术创新对社会的影响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与广度拓展，其中，人工智能领域的科技竞赛更是上升到国家综合实力竞争的政治高度，而中国和美国无疑是领先全球的AI两强国家。但是在典型的技术创新扩散周期中，美国企业在过去的高科技历史上始终占据明显的“上半场优势”。为了维护自身在高科技领域的霸权地位，美国自发动中美科技战之后就严格限制中国高科技公司购买高科技芯片培训人工智能模型，防止中国利用西方的高科技推动自身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导致许多中国人工智能企业只能专注于下游应用，难以训练自己的人工智能模型。但美国政府的“小院高墙”政策并未奏效，一家来自中国杭州的初创企业DeepSeek（“深度求索”）横空出世，其发布的DeepSeek-R1开源大模型迅速席卷全球，并引发了全球现象级的媒体关注，也标志着AI全民普及浪潮的全面开启。对于竞争异常激烈的中美人工智能竞赛而言，DeepSeek事件不仅是一次难以预测且影响深远的“黑天鹅事件”（Black Swan Event），也是中国在人工智能发展道路上通过创新算法和高效的工程设计实现的“科技奇袭”，它充分体现了中国创新在外部压力下的韧性和适应能力，是华盛顿对我国技术封锁失效的一个缩影。OpenAI前高管扎克·卡斯（Zack Kass）总结道，在美国政府的层层限制下，DeepSeek的技术突破给美国带来了一个深刻的教训：资源限制往往会激发创造力。

DeepSeek事件引发的这场全球性的“科技风暴”导致AI领域的巨头公司英伟达（NVIDIA）的股价单日暴跌近17％，市值蒸发约6000亿美元，创下美国企业史上最大单日市值跌幅纪录。与此同时，DeepSeek凭借其较低的成本、显著的技术成效及开放的开源策略等综合优势，迅速点燃了全球用户的需求热潮，成为AI发展史上用户增长速度最快的现象级应用：上线18天后，DeepSeek的日活跃用户已达到1500万，而ChatGPT达到这一数字则用了244天，DeepSeek的日活增速是ChatGPT的13倍。根据“清博舆情”的数据统计，自DeepSeek发布DeepSeek-R1模型以来，DeepSeek事件始终保持着较高的舆论关注度，且生命周期长（见图1）。作为近期备受关注的全球性热点现象，DeepSeek事件不仅展现了技术创新的前沿面貌，也折射出与地缘政治格局的复杂关系。学者饶毅认为DeepSeek的横空出世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出现的对人类最大的震撼；游戏科学创始人冯骥认为，DeepSeek可能是国运级别的科技成果，同时希望DeepSeek-R1会让大家对当前最先进的AI进行祛魅，让AI逐渐变成生活中的水和电。网景浏览器（Netscape）创始人、硅谷创投家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等多位美国科技界和政界人士称DeepSeek-R1的发布是美国人工智能界的“斯普特尼克时刻”。综上，DeepSeek事件不仅触动了以美国硅谷为核心的全球AI技术领域，更引发了全球商界与政界领袖的广泛关注与高度评价，重塑了国际社会对中国高科技发展的认知，深刻影响了中美科技博弈的格局。

本文基于国内与全球主流媒体的相关数据，全面追踪并详细梳理DeepSeek事件的发生、发展、演进和起伏的整个过程及其全球影响，深入解析DeepSeek事件舆情酝酿（2024.12.20－2025.1.26）、舆情爆发（2025.1.27－2025.1.31）、舆情发酵（2025.2.1－2025.3.16）三个主要阶段的过程与特点，以此来探讨中国AI技术的创新扩散、传播路径与地缘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

二、舆情数据上的风暴：不同阶段的关注重点与情感特征

本研究聚焦于DeepSeek事件的全球舆情，使用ProQuest报刊数据库采集全球主流英文媒体的数据。ProQuest数据库是世界最为全面的英文报刊数据库之一，具有丰富的媒体资源与较多的变量属性，是当前国际主流媒体研究主要采用的数据源。搜索时间设定为2024年11月1日至今。基于ProQuest文档ID的唯一性，研究者清除由于程序偶然故障所采集的重复项，与以图片形式呈现的无效项，并确保中途未出现采集遗漏，最终数据结果共计180篇文本，包括标题、报刊名称、年份、日期、出版地点、出版国家、作者与正文。

本研究采用主题建模和语义网络分析方法处理大规模文本数据，克服了传统内容分析的局限性；选用LDA主题模型作为核心工具，这种无监督学习算法无需人工标注，能有效避免主观偏差，已广泛应用于微博话题特征提取和网络舆情分析等领域；通过语义网络分析生成认知概念地图揭示文本隐藏结构，同时识别关键议题及其关系，理解媒体议程设置和舆论形成。研究通过提取高频词汇构建共现关系矩阵，利用Gephi软件计算中心性等属性，采用力引导布局算法直观呈现概念间的联系，实现对情感倾向、话题演变的追踪和跨文化比较分析。

在本研究中，研究者采用词典法进行情感分析，其优势在于分析准确且适用于多类主题文本，且已被广泛运用于新闻文本情感研究、社交媒体情感表达和网络舆情情感强度监测等领域。目前文献中常用的中文词典包括LIWC简体中文词典、中国知网词典和大连理工大学词汇表等。其中，LIWC词典在传播学、社会学等领域的国内外研究中得到广泛认可，且适用于报纸报道等类型的长文本分析。有鉴于此，研究者使用LIWC对报道文本数据进行情感计算。运用LIWC给出的每篇文本的积极情感与消极情感，二者相减即为最终情感数值，分析结果见表1。同时根据全球媒体报道DeepSeek事件的关键词提炼出“企业绩效和业务动态”“金融市场影响”“技术AI模型特征”“贸易紧张局势”“中国创新技术”“科技行业竞争”以及“安全和政府关注”七个标签；根据不同阶段各标签的所占比例以及情感均值，可得出DeepSeek事件全球舆情的关注重点与情感特征。此外，研究者统计各时段的报道数量与情感走势如图2所示。基于报道数量的显著变化点和重要事件的报道时间，本研究将DeepSeek事件的全球舆情发展历程划分为舆情酝酿（2024.12.20－2025.1.26）、舆情爆发（2025.1.27－2025.1.31）、舆情发酵（2025.2.1－2025.3.16）三个主要阶段；在此基础上，根据全球媒体关于DeepSeek事件报道发布数量和关键词情感走势图，分析不同阶段全球舆情对DeepSeek事件的关注重点与情感特征。

（一）舆论酝酿阶段（2024.12.20－2025.1.26）：聚焦技术细节，初获舆论认可

结合研究数据，在DeepSeek的舆论酝酿阶段（2024.12.20－2025.1.26）媒体对DeepSeek的讨论呈现出鲜明的技术行业导向特征，主题3（技术AI模型特征）和主题6（科技行业竞争）共同主导话语空间，分别占比30.66％和30.19％，但二者情感倾向存在明显差异。主题3情感倾向为正面（0.15），反映了媒体对DeepSeek模型技术特性的积极评价，讨论内容集中于模型架构、推理能力、训练方法、语言处理能力等技术细节，以及R1模型与ChatGPT等产品的对比分析。这类技术导向的讨论大多来自专业人士和技术媒体，他们以客观技术指标作为评价框架，对DeepSeek的开源特性和成本效益表示认可。相比之下，主题6（科技行业竞争）的讨论度虽然占比相近，但情感倾向为负面（－0.10），表明科技行业竞争视角下的评价更为复杂。这部分讨论聚焦于DeepSeek对现有AI巨头（如OpenAI和Google）的挑战，以及对芯片供应链的依赖等问题，反映了市场对新进入者的谨慎态度和对行业格局变化的担忧。

根据舆情酝酿阶段的总体数据可知，全球舆情对于DeepSeek事件的关注度较低，日均讨论量维持在个位数，但情感倾向大多呈现正面。特别值得注意的是2025年1月7日出现的情感高峰（0.83），这与当天有关AI行业“峰值数据”（peak data）问题的深度报道密切相关。该报道中DeepSeek－V3作为解决行业数据短缺的成功案例被媒体提及，并与OpenAI的O1模型并列。这种报道模式揭示了新兴技术在全球传播早期阶段的关键特点：通过与已经确立的权威技术进行比较从而建构技术合法性。舆情酝酿阶段整体表现出典型的低关注度伴随高正面情绪特征，反映了早期关注者多为技术爱好者，社会对新兴技术的心态普遍乐观且缺乏政治解读。然而，这种单纯的技术导向评价在1月27日出现决定性转折，讨论量突然攀升至146条，标志着DeepSeek开始进入地缘政治叙事框架。这一变化源于R1模型的正式发布，其性能对标OpenAI的O1模型，但成本仅为后者的几十分之一。媒体将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等科技领袖公开发表的“中美AI差距缩小”的观点与DeepSeek相关联，首次形成了“中国AI崛起”的地缘政治解读框架，展示出新兴技术如何从纯技术讨论迅速转变为国际竞争叙事的典型路径。

（二）舆论爆发阶段（2025.1.27－2025.1.31）：关注科技竞争，讨论潜在风险

在DeepSeek的舆论爆发阶段（2025.1.27－2025.1.31），媒体对于DeepSeek的关注呈现出主题结构的剧烈变化，科技产业竞争叙事达到顶峰，同时政治安全框架迅速崛起。最显著的特征是主题6（科技行业竞争）占比激增至33.33％，成为绝对主导话题，远超其他任何主题。该主题虽然情感倾向有所改善（从－0.10升至－0.05），但仍保持负面倾向，表明DeepSeek被迅速纳入全球科技竞争格局的核心位置。这部分讨论不再局限于技术比较，而是扩展至“中国与美国AI竞争”的战略叙事，媒体聚焦于DeepSeek对NVIDIA芯片的依赖、开源战略对美国闭源商业模式的挑战，以及DeepSeek对全球AI格局的潜在颠覆性影响。主题3（技术AI模型特征）比重大幅下降（从30.66％降至16.40％），但仍保持正面情感（0.11），表明纯技术讨论虽然被挤压但仍然保持客观性。这一阶段的技术讨论开始有选择地聚焦于R1模型的特定能力，如低资源推理、成本效益和开源灵活性，这些特性逐渐被解读为竞争优势而非纯粹的技术创新。此外，主题1（企业绩效和业务）占比上升至16.40％，情感倾向转为轻微正面（0.06），反映了DeepSeek创纪录的用户增长引起媒体对其商业潜力的重新评估。这部分讨论特别关注其用户获取速度、收入预测和业务扩张路径，表明商业维度的评价开始从初期的怀疑转向谨慎乐观。主题4（贸易紧张局势）比重上升至14.94％，情感略有改善但仍为负面（－0.04），表明有关地缘经济的讨论度逐渐上升，特别是关于技术贸易限制、关税影响和全球供应链风险的内容增多。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主题7（安全和政府关注）从几乎不存在（0.47％）跃升至5.36％，且情感倾向显著负面（－0.24），表明安全监管维度迅速成为讨论热点。这部分报道聚焦于美国政府的安全审查、欧盟的数据保护调查，以及各国对DeepSeek潜在安全风险的担忧，将技术讨论带入国家安全和数据主权领域。同时，主题5（中国创新技术）比重虽然仍较低（3.22％），但较酝酿期增长显著，且情感转为负面（－0.04），显示“中国技术”的国别标签开始带有争议性。主题2（金融市场影响）占比有所下降（10.34％），情感进一步恶化（－0.11），反映市场投资者面对政治不确定性的担忧加剧。总体而言，爆发期的主题分布展现了从技术评价向地缘竞争叙事的显著转变，政治和安全因素开始侵入并重塑技术讨论框架，为复杂的政治－技术复合叙事奠定基础。

在舆情爆发阶段，关于DeepSeek事件的全球舆论情绪短暂而剧烈，仅4天内DeepSeek的讨论量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爆发性增长，呈现出技术与地缘政治叙事交织现象。1月28日讨论量急增至354条，这一激增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维度的同步发展：一方面，QuestMobile数据显示DeepSeek创造了7天内用户增长1亿的惊人纪录，被市场解读为技术创新的社会认可；另一方面，美国政府同日宣布对DeepSeek的潜在国家安全风险展开调查，聚焦数据隐私和供应链依赖问题。这种技术突破与政治审查的同时发生，体现出新兴技术在全球传播中无法回避的地缘政治维度。1月29日讨论量达到401条的最高峰，但情感已然转为轻微负面（－0.04），这一转变源于意大利应用商店下架DeepSeek等监管行动，引发了欧洲媒体对“AI主权”的广泛讨论。此阶段的媒体报道出现明显的情感两极分化：科技媒体聚焦技术突破，而政治类媒体强调“中国技术威胁论”。这种分化不仅反映了媒体立场差异，更揭示了社会对新兴技术的态度正从单一技术评价转向多维政治解读的过程。此时期的舆情演变清晰地展示了新兴技术在全球传播过程中，如何在短时间内由技术创新标签被重新定义为地缘政治符号，以及这种定义转变如何影响公众情感与社会接受度。

（三）舆论发酵阶段（2025.2.1－2025.3.16）：提倡科技创新、监管议题并重

在DeepSeek事件的舆情发酵阶段（2025.2.1－2025.3.16），媒体讨论展现了主题分布的再次重组和话语框架的多元化，最显著的变化是主题5（中国创新技术）从边缘位置（3.22％）跃升至核心地位（16.76％），且情感转为明显正面（0.17），成为唯一保持积极情感的重要主题。这一转变表明“中国技术创新”的叙事框架在经历争议后得到重构和认可，DeepSeek最终被确立为中国技术创新能力的国际象征。这部分讨论不再聚焦于竞争威胁，而是关注中国AI生态系统的独特发展路径、创新模式和全球技术多元化的积极贡献。主题7（安全和政府关注）和主题4（贸易紧张局势）并列第三位（均为16.42％），情感分别为－0.12和－0.05，表明地缘政治和监管因素持续存在但强度有所缓和。安全监管讨论从初期的危机反应转向更为常态化的监管探讨，涉及数据治理框架、跨境数据流动规则和国际AI安全标准的构建。贸易紧张局势的讨论则从短期冲突扩展至长期结构性议题，包括技术贸易壁垒、创新保护政策和国际经济秩序重组等宏观层面。主题3（技术AI模型特征）仍保持一定比重，情感为轻微正面（0.06），表明技术讨论在复杂政治环境中仍然保持了相对客观的评价标准。

在DeepSeek事件的舆情发酵阶段，讨论话题表现出典型的长尾效应和复杂的社会心态演变。虽然讨论量从舆情爆发阶段的高峰逐渐回落，但仍明显高于舆情酝酿阶段，在2月初仍保持在两位数至三位数的关注水平，甚至在2月6日出现了181条的小高峰。这一波峰的形成体现了新兴技术传播的多元化路径：金融领域的应用案例（博时基金、德意志银行）、投资市场的商业前景（开源证券研报），以及地缘政治缓和信号（法国总统马克龙表态）的共同作用。这种多维度视角的全球舆情表明，DeepSeek已从单纯的技术产品转变为复杂的社会，经济与政治符号。随着时间推移，讨论热度逐渐降温但未完全消退，情感波动减小，表明社会对DeepSeek这一新兴技术的态度趋于理性和常态化。然而，3月5日出现了整个观测期内的最显著情感低谷（－0.91），这与反亚裔仇恨犯罪报道直接相关。据24家媒体同步报道，针对亚裔的在线侮辱和暴力威胁在美国总统大选后显著上升，部分被归因于美国对TikTok和DeepSeek等中国企业的政治审查。这一事件将技术讨论带入种族议题领域，揭示了当新兴技术成为地缘政治符号后，其社会影响如何超越技术本身，延伸至文化认同与群体关系等深层社会心态。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负面情绪在随后几天迅速转缓，表明尽管地缘政治因素能够在短期内强烈影响社会心态，但技术本身的价值依然是公众评价的重要基础。

总体而言，舆论发酵阶段的主题分布展现了从单一竞争叙事到多元政治－文化－技术复合框架的转变，各主题间比重趋于平衡，情感分化明显，反映了国际社会对DeepSeek的复杂认知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结构。此外，关于技术的讨论从早期的参数和性能对比转向实际应用场景分析和技术路线评估，特别关注R1模型在企业环境中的适应性和实际价值创造，表明全球舆情对DeepSeek的关注更加成熟和具体。

（四）DeepSeek事件技术与政治交织的全球舆情总体演变趋势

通过对DeepSeek事件全球舆情三个阶段的主题分布和情感变化的系统分析，我们可以观察到DeepSeek事件在全球舆情中经历了从技术评价向地缘政治符号再到多元社会符号的复杂演变路径。最引人注目的结构性变化是四个维度的显著转变：首先，主题6（科技行业竞争）经历了从酝酿期的高比重（30.19％）到爆发期的顶峰（33.33％）再到发酵期的大幅下降（7.32％）的完整周期，表明技术竞争叙事在事件中期达到饱和后迅速退潮。其次，主题7（安全和政府关注）展现了从边缘（0.47％）到快速崛起（5.36％）再到稳定核心地位（16.42％）的持续增长轨迹，清晰反映了技术讨论被政治化的过程不可逆转。第三，主题5（中国创新技术）呈现出最具戏剧性的转变，从几乎被忽略（1.89％）到轻微增长（3.22％）再到核心地位（16.76％），且情感从中性（0.01）到负面（－0.04）再到显著正面（0.17），体现了国际社会对“中国技术创新”认知的曲折演变过程。第四，主题3（技术AI模型特征）经历了从主导地位（30.66％）到被挤压（16.40％）再到部分恢复（18.85％）的波动，表明纯技术讨论虽然受到冲击但仍具韧性。

情感方面的演变同样值得深人分析：舆情酝酿阶段仅有主题3呈现明显正面情感（0.15），舆情爆发阶段主题1和3保持轻微正面情感（0.06和0.11），而舆情发酵阶段则只有主题5表现积极情感（0.17）。这种情感的转移和重新分布表明对DeepSeek的正面评价经历了从技术维度到中国创新象征的完整转变，技术价值和国别标签在不同阶段分别成为正面评价的核心载体。另一个关键发现是各主题情感的分化趋势：舆情发酵期的情感差异明显大于舆情酝酿期和舆情爆发期，从最正面的主题5（0.17）到最负面的主题2（－0.33）跨度达0.5；表明随着讨论深人，评价标准和价值判断日益多元化，社会对DeepSeek的认知已形成相对稳定的多维结构。

整体而言，DeepSeek的媒体讨论演变揭示了新兴技术在全球传播中面临的复杂社会建构过程，技术创新必然被赋予社会和政治意义，并在国际传播中经历认知框架的多次重构：从行业竞争框架主导，再到地缘政治叙事的侵入，最终形成技术、政治、文化和商业多维度并存的复合认知结构。这一过程不仅反映了媒体框架的变化，更揭示了新兴技术在全球化背景下被理解和评价的普遍规律——技术本身的价值虽然重要，但其社会意义最终由复杂的国际政治经济关系所塑造。下文将具体阐述DeepSeek事件三个阶段内全球舆情的动态变迁。

三、DeepSeek事件舆情酝酿阶段：破圈前的技术圈预热

2023年7月，量化资管巨头幻方量化在杭州创立了人工智能初创公司DeepSeek作为自己的子公司。与月之暗面、智谱AI等获得了阿里、腾讯、美团等多家大厂投资的初创公司不同，DeepSeek与科技巨头之间并未建立直接关系。2024年5月，创立刚满一年的DeepSeek发布开源模型DeepSeek－V2。在性能上，DeepSeek－V2可以比肩OpenAI发布的GPT－4Turbo，但是在价格上，DeepSeek－V2每百万tokens的输入／输出价格分别为1元和2元，而GPT－4Turbo每百万tokens的输入／输出价格分别高达72元和217元。价格低廉的DeepSeek引发了国内AI大模型的价格战，DeepSeek因此被冠以“AI界拼多多”的名号，也被硅谷称为“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但此时的DeepSeek并未受到舆论的广泛关注，直到DeepSeek发布DeepSeek－V3以及DeepSeek-R1两款大模型后才突然“出圈”，DeepSeek事件由此进入舆论酝酿阶段。

2024年12月26日，DeepSeek在微信公众号上宣布全新的开源大模型DeepSeek－V3，并在Github社区发布53页的技术论文，披露DeepSeek－V3的所有训练细节及评测结果。综合评估显示，DeepSeek－V3已成为目前最强大的开源基础模型，特别是在代码和数学方面，DeepSeek－V3以90.2分的表现，大幅超越所有其他顶尖的开源闭源模型。具体而言，在AIME（美国数学竞赛）和中国全国高中数学联赛（CNMO）中，DeepSeek－V3的绝对得分比排名第二的模型Qwen2.572B高出约10％（见表2），对于如此具有挑战性的基准测试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大的优势。此外，DeepSeek－V3的聊天版本也优于其他开源模型，并在一系列标准和开放式基准测试中达到与GPT－4o、Claude－3.5－Sonnet等行业领先闭源模型相媲美的性能。此外，根据DeepSeek发布的论文，DeepSeek－V3前期预训练、上下文长度扩展以及后续训练阶段的总训练成本仅557.6万美元，而美国人工智能开发商Anthropic的首席执行官达里奥·阿莫代伊（Dario Amodei）曾透露，训练一个大模型的成本为1亿至10亿美元。原本需要投入上亿美元才能训练好的大语言模型，被中国一家初创公司给硬生生地压至数百万美元就能训练出来，相比GPT－4、Llama－3.1等同等规模的大模型，DeepSeek的训练成本大幅降低。

从罗杰斯的“创新与扩散”理论（Diffusion of Innovations）视角来看，DeepSeek通过成本、效率、开源等系统性工程创新，推动了AI技术成功跨越主流化鸿沟，全面迈向最为关键的第三阶段早期大众的突破，不仅有效整合了用户与开发者这两大互联网核心群体，同时为激起有关AI技术的大规模持续讨论奠定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一方面，DeepSeek于2025年1月11日正式发布官方App并上线App Store与安卓应用市场，截至1月27日，DeepSeek在中国和美国苹果App Store免费榜上的下载量均排在第一位，超越AI大语言模型ChatGPT，以及Google Gemini、Microsoft Copilot等美国科技巨头的生成式AI产品。这是中国国产AI应用唯一一次能同期在中国和美国苹果App Store占据榜首。DeepSeek通过开放的技术策略，成功吸引了全球开发者的广泛参与，共同推进AI技术创新与生态体系建设。根据OpenDigger于2月6日发布的研究数据，从Star整体增长的国家分布来看，DeepSeek-R1模型在GitHub平台上的开发者覆盖范围已延伸至全球几乎所有国家和地区，展现出强大的全球影响力和深厚的开发者基础。

2025年1月20日，DeepSeek发布了最新的推理大模型DeepSeek-R1。DeepSeek-R1具有优秀的逻辑思维能力，更加适用于知识生产等创新性、分析性和系统性任务场景。其中，思维链是DeepSeek-R1的关键技术突破：思维链是指推理大模型将复杂问题拆解为多个子问题并依次解答的能力，具备思维链的推理大模型可以帮助用户更好地理解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此外，DeepSeek-R1模型的发布日，恰逢全球政治经济格局深刻变革的关键节点。当天，国务院总理李强召开总理座谈会；2025年世界经济论坛年会在瑞士达沃斯开幕；特朗普宣誓就职美国第47任总统。DeepSeek-R1模型的发布不仅是AI发展史上的重要节点，同时也与世界政治经济格局走向同频共振，DeepSeek事件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

作为国产推理大模型，DeepSeek-R1的发布标志着全球互联网历史上中国互联网企业首次引领AI主流化浪潮，自然引起了中国高层的高度重视。1月20日下午，国务院总理李强主持召开专家、企业家和教科文卫体等领域代表座谈会，听取对《政府工作报告（征求意见稿）》的意见建议，DeepSeek创始人梁文锋在会上发言，并且坐在总理对面。受我国体制影响，推动技术创新与应用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一项与意识形态安全紧密相关的政治问题。这场总理座谈会既恰逢其时地从战略层面确认了DeepSeek的战略价值，又通过官方背书为我国政府服务系统和各大媒体自上而下地接入DeepSeek打下了一针“强心剂”。DeepSeek迅速成为国内舆论场的关键词条，新浪微博话题“DeepSeek大模型上线”的影响力指数达到85.8，高于同期98％的舆情事件。

四、DeepSeek事件舆情爆发阶段：政商自上而下与技术自下而上的联动

DeepSeek的发布以及迅速崛起是引爆全球舆情的“导火索”，不仅引发了中国高层的高度关注，也在美国社会掀起了舆论风波，极大震动了美国科技界。DeepSeek-R1模型发布之际正值2025年世界经济论坛年会在瑞士达沃斯开幕，众多美国商界精英围绕DeepSeek事件这一AI发展史上的重要转折点，对美国市场表现、科技产业及相关政策的未来走向展开讨论。微软公司CEO萨提亚·纳德拉（Satya Nadella）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直言，DeepSeek-R1模型的表现令人印象“超级深刻”，DeepSeek有效研发出效率极高的开源模型，尽管微软股价因此下跌，但美国应该认真地对待中国的技术发展。Scale AI的CEO亚历山大·王（Alexandr Wang）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表示DeepSeek-R1的性能与OpenAI最优秀的大模型OpenAIo1不相上下。1月27日，特朗普在宣誓就职美国总统一周后发表关于DeepSeek的观点，他在与众议院共和党人会面时说：“希望中国公司发布的DeepSeek人工智能能成为我们行业的警钟，提醒我们需要全力以赴进行竞争。”

作为一款全面开放代码、数据和算法的开源模型，DeepSeek-R1正冲击着美国科技巨头通过闭源大模型构筑的技术壁垒以及竞争规则，挑战了美国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垄断地位，对全球AI生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尽管国际社会尤其是美国国内对DeepSeek存在部分质疑声音，特朗普政府也正以国家安全为由，考虑禁止政府设备使用DeepSeek，但美国商界更多地聚焦于DeepSeek所展现的技术突破与创新价值，“AI的斯普特尼克时刻”“卓越的AI进展”等言论频繁出现在美国主流舆论场，折射出美国社会对中国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发展的关注与认可。即使包括英伟达在内的许多美国互联网公司股票因为DeepSeek的横空出世而应声下跌，英伟达依旧对DeepSeek赞不绝口。1月27日英伟达发言人表示DeepSeek是一项出色的AI进步，同时，DeepSeek的技术突破将为英伟达的图形处理单元（GPU）创造更多的工作。1月31日，英伟达又宣布DeepSeek-R1推理模型正式登陆NVIDIANIM微服务。

从对华为实施芯片封锁，到境外黑客组织发动60个僵尸网络协同攻击《黑神话：悟空》，每当中国诞生具有全球竞争力的顶尖企业或创新产品时，往往会遭到某些境外势力的暗中打压，作为人工智能领域席卷全球的新兴势力，DeepSeek自然也不例外。自DeepSeek-R1上线以来，针对DeepSeek人工智能大模型的大规模恶意攻击持续不断，且攻击方式一直在进化和复杂化，及至1月28日除夕当天，多轮网络攻击致使许多用户无法登入以及注册DeepSeek，甚至无法与DeepSeek进行对话。据中国网络安全公司奇安信分析，针对DeepSeek的网络攻击以暴力破解攻击为主，且攻击IP地址全部来自美国。

在全球人工智能领域激烈竞争的背景下，尽管中国的百度、阿里、抖音同样拥有自己的大语言模型，但是在人工智能人才尤其是全球开发者层面，美国始终占据着绝对领先优势，这成为美国高科技产业最强大的“护城河”之一。但是，DeepSeek作为一款杀出重围并重塑全球AI产业格局的国产人工智能大模型，导致美国的“护城河”第一次面临失守，DeepSeek已然成为中国“技术创新”和“民族自信”的代名词。面对境外势力的恶意攻击，上至国内互联网领域的意见领袖，下至成千上万的中国网民，国内舆论展现出高度一致的民族主义立场，普遍认为境外势力的恶意攻击不仅是对DeepSeek的诋毁，更是对中华民族创新能力的挑衅，由此引发了社会各界强烈的爱国共鸣与舆论反响。中国网络安全公司奇虎360董事长周鸿祎1月28日公开表示，如果DeepSeek有需要，奇虎360愿意提供网络安全方面的全力支持。同日，奇虎360发布《关于全力支持国产大模型DeepSeek的倡议书》，表示作为国内最大的网络安全公司，360集团郑重承诺将以民族大义为己任，全力以赴为DeepSeek提供全方位网络安全防护，坚决捍卫国产AI技术的尊严与安全。

据网络安全专家介绍，针对DeepSeek的恶意攻击于1月27日开始呈现显著上升趋势，次日农历除夕，DeepSeek再次遭受大规模恶意攻击。针对“DeepSeek遭遇网络攻击”事件，广大国内网民纷纷发声力挺，并在国内舆论场引发强烈震动。根据“清博舆情”的舆情指数模型POI（Public Opinion Index）的监测数据（见图3），国内舆论场对该事件的负面指数在1月28日呈现爆发式增长，舆情热度持续攀升，反映了国内舆论对“DeepSeek遭遇网络攻击”事件的高度关注和不满情绪。此外，DeepSeek的访问量在DeepSeek-R1大模型问世仅8天后达到了4900万次，在一周时间里，DeepSeek几乎吸引了ChatGPT耗费多年才建立起来的三分之一的受众。DeepSeek凝聚的庞大早期用户以及开发者群体，也为发酵“DeepSeek遭遇网络攻击”事件的舆论风暴奠定了群众基础。

五、DeepSeek事件舆情发酵阶段：社交媒体与主流媒体联动的舆论风暴

DeepSeek的强势崛起体现了中国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弯道超车和创新能力。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美国科技企业在创新方面有所停滞。事实上，美国科技企业仍然在全球科技领域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并持续推动AI技术的新一轮革命。2025年2月18日，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的人工智能初创公司xAI发布了更新版Grok 3大模型，马斯克称之为“地球上最聪明的人工智能”。在当天的直播中，马斯克和三位工程师围绕Grok 3大模型进行各种现场演示。其中，Grok 3大模型在数学、科学和编程基准测试中，击败了谷歌Gemini、DeepSeek的V3和R1、Anthropic的Claude以及OpenAI的GPT－4o。此外，根据现场演示发布的数据，Grok3是第一个在Chatbot Arena上得分超过1400分的模型。

面对技术竞争压力，DeepSeek于2月21日午间宣布启动“开源周”计划，承诺将以完全透明的方式开源五个经过生产环境验证的核心代码库，同时强调每一行代码的开放都是对AI行业发展的集体赋能，DeepSeek将继续摒弃技术垄断思维，坚持车库文化的创新活力与社区驱动的开放生态。此外，DeepSeek为巩固自身优势正加速推出新一代大模型DeepSeek-R2，并计划于2025年5月初发布。印度科技服务公司Zensar首席运营官维贾亚辛哈·阿利卢加塔（Vijayasimha Alilughatta）表示，一方面，DeepSeek在创建低成本AI模型方面的成功，可能促使全球企业加快自身研发步伐，打破少数主导企业对该领域的垄断局面；另一方面，由于美国已将AI领导地位视为国家优先考量，DeepSeek-R2的发布可能会引起美国政府担忧，同时也将进一步激励中国政府和企业，因此DeepSeek-R2的发布很可能会成为AI产业的转折点。

六、DeepSeek事件的启示与历史回响

DeepSeek事件不仅是中国科技全球化进程中的重要里程碑，也是全球科技进步进程中的标志性事件。由于事件本身的多元复杂性，基于学理展开定量与定性研究及解析，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与深远意义。从全球舆情监测数据的动态走势中可以清晰地观察到，这一事件不仅引发了全球范围内的广泛关注，更激发了我们对中国AI技术的创新扩散、传播路径与地缘政治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入思考，其影响力已超越事件本身。总而言之，DeepSeek事件是一个难得的历史切片，也留给了我们一些宝贵的启示：

（一）基督教的零和扩张性（zero-sum evangelism）思维方式仍以世俗的形式主宰着西方人的国际关系观，“新技术民族主义”正成为美国施加地缘政治影响力的重要意识形态

DeepSeek引发的热潮是“开源的胜利”，这种开放演进的科学逻辑，与资本垄断定高价的逻辑、政治封闭以求领先的逻辑相比，存在根本性不同。学者赵鼎新认为西方的基督教零和扩张性（zero-sum evangelism）的思维方式仍以世俗的形式主宰着西方人的国际关系观，其核心就是一种零和的现实主义政治原则和敌对性思维。在这种原则下，一旦一个国家被另一个实力较近的国家认定为对手，两国的关系就会不可避免地朝着敌对的方向发展。实际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技术出口方面一直秉持“技术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这是一种类似帝国统治世界的逻辑，作为技术生态构建和演化主导者的“技术生态主”统治着全球技术空间。“技术生态主”一方面通过垄断关键技术、制定技术标准、建立合作网络等方式塑造全球技术规程和信息流动秩序；另一方面，它通过技术平台和应用将自身文化价值观灌输给其他技术生态参与者和用户，以数字殖民的方式掘取和收集他国数据资源。此外，不同“技术生态主”之间也竞相投入资源争夺领先地位，“技术生态主”的霸权行径也导致技术民族主义的兴起。近代历史表明，技术民族主义高涨多发生在大国地缘政治博弈和新技术革命的活跃期。2025年1月13日美国拜登政府发布的《拜登－哈里斯政府一项关于人工智能扩散的临时最终规则》正是最新的印证。这个文件被称为是人类史上首个全球AI出口管制规则，它将全世界国家和地区分为三级（Tier 1，Tier 2，Tier 3），分别接受不同级别的管控。比如Tier 1由美国和其18个盟友组成，包括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法国、德国、日本、荷兰、韩国等，它们可以不受限制地获取美国芯片；Tier 2为全球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包括东欧、中东、墨西哥和拉丁美洲等，它们将面临以国为单位的总算力限制；Tier 3适用于中国、俄罗斯等总计约24个所有美国武器禁运的国家和地区，面临最严格的限制级别，向这些地区的数据中心出口芯片将被全面禁止。

通过这个AI出口管制文件，美国建立了一个AI技术管控的全球性框架，即美国将能够精准管理AI芯片和大语言模型如何与国外共享，并指导未来几年AI在世界各地的扩散。而中国等国家和地区的发展由于被戴上了这个“AI算力紧箍咒”，其AI技术的发展也可能受到明显的遏制。总而言之，美国政府通过限制英伟达等美国芯片巨头公司的出口，来控制全球AI技术的流向，从而实现其地缘政治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也通过其盟友进行扩散，DeepSeek-R1自今年1月20日面世以来，包括意大利、韩国、澳大利亚和印度在内等多国的公务设备都被禁用该应用。这意味着，“冷战”结束以来，西方发达国家貌似在全球化语境下实行着技术全球主义路线，但其内核却是日本学者山田墩司（Atsushi Yamada）所说的“新技术民族主义”，即技术生态参与者通过全球性技术闭环实现民族利益。正是这些披着技术全球主义外衣的技术民族主义者构成了技术生态的帝国主义。

（二）数智时代中美欧“三国演义”的国际互联网格局均势结构日趋明朗

过去的30年，美国互联网全球化基本上是在相关法规缺失、地缘政治干预较少的情况下“野蛮生长”起来的。但如今中国互联网开启了全球化，再也不是过去的国际境况，国家安全、个人隐私、数据保护等方面的法规逐渐完善。中国互联网必须适应一个国际规则确立中的全球化进程，而熟悉和习惯这一过程的最佳之地就是作为中国体系的根技术进入发达国家最佳切入点的欧洲。以欧洲为总部的全球性开源组织日趋活跃，这是中国企业建立开源社区，设立开源项目，吸引人才，逐渐建立根技术基础和底座的重要契机。欧洲市场有望成为中国互联网全球化的战略立足点。近年来，在数字时代的全球博弈格局中，欧洲的崛起正在重塑中美双方竞争的既有态势，逐渐发展成为一股具有战略意义的新兴力量，成为影响中美科技竞争天平的重要砝码。对于中国的互联网全球化进程而言，欧洲的战略价值日益凸显：作为全球最大的单一数字经济市场，欧洲为中国互联网企业提供了广阔的出海空间；依托其健全的数字治理体系，包括《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数字市场法》（Digital Markets Act）、《人工智能法案》（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ct）等，欧洲成为中国技术标准国际化的重要试验场；借助中欧“数字丝绸之路”建设，双方在技术创新、数据治理等领域的合作不断深化。欧洲既是中国互联网全球化的重要策源地，也是促进全球数字治理体系革新的关键推动力量。这一发展态势不仅预示着全球数字格局将迎来新的变革，也为构建更加平衡、包容的国际数字秩序提供了新的可能。诚如赵鼎新所言，中国很有必要与欧洲建立起“启蒙共识”，打破由美国主导的西方对华联盟。西方世界并非铁板一块，况且当前中国既没有强大到能让整个西方世界联合起来的实力，也没有犯持续性的战略性错误。

（三）新的“数字地缘政治”越来越成为世界诸多问题的基础性因素

日新月异的AI技术也正在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对于这种不确定性，由于政治理念、商业利益的不同以及意识形态的分野，使得全球合作面临重重阻力。2025年2月在巴黎召开的人工智能行动峰会（AI Action Summit）上，包括中国、法国、印度、日本、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等在内的61个国家联合签署了《关于发展包容、可持续的人工智能造福人类与地球的声明》（Statement on Inclusive and Sustainabl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People and the Planet）（即《巴黎人工智能宣言》）。该宣言汇聚了全球最大的人工智能治理共识，以“开放”“包容”和“道德”为核心原则，倡导国际社会在人工智能治理上加强协作，推动全球对话，并防止市场垄断，由此来推动AI技术的扩散与普及。然而美国却以“过度监管会扼杀人工智能蓬勃发展”为理由拒绝签署该文件。此次巴黎的人工智能行动峰会难以达成共识，在很大程度上缘于美国出于自身政治经济利益的考量，希望在这一轮AI技术革命中，能够确保其垄断核心技术，继续保持全球独一无二的领导地位，主导全球利益与权力格局。而包括中国在内的绝大多数国家都希望通过全球合作，促使AI技术的扩散，秉持创新、开放和普惠等原则，使其成为全人类的福祉。

中国仅以560万美元的成本训练出性能接近全球顶尖的大语言模型GPT－4o的DeepSeek，很大程度上瓦解了美国硅谷的“算力军备竞赛”的逻辑，而DeepSeek的开源策略又让全球的开发者、企业和政府机构等都能以极低的成本接入AI技术，更是直接颠覆了OpenAI依靠闭源模式进行盈利的商业模式。2025年3月13日，OpenAI全球事务副总裁克里斯·勒汉（Chris Lehane）致信美国科技政策办公室说：“虽然美国今天在人工智能领域保持领先地位，但DeepSeek的出现表明，我们的领先优势并不大，而且正在缩小……其与华为一样存在重大风险”，并声称DeepSeek接受“国家补贴”并受到“国家控制”，可能会被中国政府指示“操纵模型以造成损害”。OpenAI试图通过美国政府的干预来施加地缘政治影响力，以此来限制中国AI技术的发展。这种趋势也使得新的“数字地缘政治”越来越成为世界诸多问题的基础性因素。

（四）AI工具正在面临作为现代战争武器的风险，需警惕“AI技术武器化”

在国际舆论战中，AI技术武器化传播已渗透至军事、经济、外交等领域，带来“一切皆可武器化”的想象与实践。武器化传播通过技术、平台和政策操控公众认知，体现了权力分配与文化博弈的复杂互动。在全球化和数字化的推动下，认知操控、社会分裂、情感极化、数字监控、信息殖民已成为影响国家稳定的新型手段。2024年9月21日，英国《金融时报》刊登了谷歌前CEO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署名的文章“人工智能时代的战争需要新的武器”，直言“人工智能时代要求我们发明、改造和采用使用人工智能的武器。”尽管施密特已经意识到了人工智能潜在的巨大危险，但他依然不懈地推动人工智能军事化应用。AI技术已经被纳入到现代战争的“武器库”中，在国际政治传播中，AI工具甚至成为大国博弈的关键工具：国家间通过AI技术可以批量化生成和传播虚假信息，或发动网络舆论战，影响全球舆论及国际决策，更涉及国家间权力博弈与外交关系的调整，直接影响国际社会的治理结构与权力格局。更重要的是，AI技术会推动自动化系统决策的应用和推广，人们或将自身对世界理性认识的主导权交由AI决策工具，从而导致社会生产和生活中对后者的依附加深，使掌握着自动化决策系统的大资本得以建立起更森严的等级制，并由于智能系统的自我强化作用加剧不平等和阶级区隔。比如弗吉尼亚·尤班克斯（Virginia Eubanks）通过翔实的材料描述了美国公共服务中引入的算法治理如何摆脱道德障碍，不仅没有改善贫困人群和工人阶级的处境，反而使他们陷入更严苛的社会监控惩罚的网络。由此可能会产生新的“封建主义”思潮——“AI封建主义”。美国把人工智能技术政治化、武器化的举动，可能引发一场AI智能时代的“科技冷战”。

（五）基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AI技术对人“异化”的风险

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Victor Mayer-Schonberger）和肯尼思·库克耶（Kenneth Cukier）在《大数据时代》（Big Data:A Revolution That Will Transform How We Live,Work,and Think）一书谈到：“无处不在的数据化，像其他的基础设施那样，它会给社会带来根本性的变革。”但这种根本性的变革也可能间接导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所言的人的“异化”。资本日益强大，但资本主义正在消亡。一个新的体系正在取代资本主义，在这个体系中，一个新的统治阶级拥有并掌管着作为资本主义润滑剂的国家货币，以及极少数人让多数人为其工作的新的非市场领域。资本主义利润正在消失，而新形式的租金正在控制国家和数字领地的新技术领主的账户中积累，在这些领地中，无偿或不稳定的工作由大众完成——他们开始类似于技术农民。我们所有的人，作为用户已经被高度裹挟在大数据平台和数字资本的云领地之中，这些新技术领主通过不断的数据流和光纤，源源不断地从我们这些普通用户和寻常的企业身上获得租金和活力，我们成为数字化时代的农奴，成为高度依附于云领地的存在物。一旦我们脱离了这些云领地，脱离了数字化空间和数据，我们便会堕落为这个时代的赤裸生命。按照叶甫根尼·莫洛佐夫（Evgeny Morozov）的说法，“我们被困在科技公司的围墙里，我们的数据被精心提取、编目和货币化，使我们永远与科技公司绑定在一起。这削弱了市场竞争的生产力诱导效应，让那些控制无形资产的人无需参与生产，就能获得令人印象深刻的价值。”也就是说，在21世纪，人类本身以及人类文明恐怖不会像人类自己想象的那样成为地球演变的主导因素，“人类世”或将让位于“AI世”。

余论：中国需坚持“开放即防御”的创新战略，瓦解美国硅谷构建的“技术铁幕”

中国DeepSeek的技术路径完全不同于美国OpenAI“大算力出奇迹”或“规模即所需”（scale is all you need）的堆算力模式，而是通过算法优化和资源调配，走出了一条“低成本＋高性能＋全开源”的技术创新扩散路线。当美国AI巨头公司开始用政治行政手段制造技术壁垒时，恰恰暴露出了美国科技霸权主义的深层焦虑。这种焦虑也体现在美国的特朗普政府在2025年1月21日重启了号称是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工智能基础设施计划“星际之门计划”（The Stargate Project）。如今，由于中国的DeepSeek用开源策略撼动了美国OpenAI公司的技术护城河，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境况，美国接下来可能会通过种种手段对中国的AI技术领域持续施压：在全球先进芯片供应链上继续边缘化中国大陆；继续将GPU等关键硬件对中国实施出口管制，甚至对中国进行AI技术的全面断供；胁迫国际开放源代码社区封杀中国项目等。这些妄图用政治高墙禁锢技术火种的做法，在中国DeepSeek开启的算法创新和开源策略冲击下可能失灵，甚至这些举措正在瓦解美国硅谷构建的“技术铁幕”。无论如何，中国的AI技术发展需坚持这种“开放即防御”的创新战略。恰如外交部长王毅在2025年“两会”记者会上谈及人工智能等科技创新问题时所言，“哪里有封锁，哪里就有突围；哪里有打压，哪里就有创新；暴风雨最猛烈的地方，恰恰是‘哪吒闹海’‘一飞冲天’的舞台。中国有句古诗说得好，‘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小院高墙挡不住创新思维，脱钩断链最终将孤立自己。”

（本文原刊于2025年第4期

已略去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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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 | 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