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死人要超渡，生人也需要破地狱，生人都有好多地狱。——《破·地狱》

“一定记得，4月12日下午6点30分整烧给我。”

老李是淘宝上的一名卖家，开了一家叫“超现实手作坊”的淘宝店，卖祭祀用品。

4月7日，老李又遇到一个为自己买纸扎的买家，焚烧的时间准确到秒，那是买家计划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

“五分之一”，老李说，自从在淘宝开店，两千多名来访者中，五分之一的来访者是要烧给自己的。

而剩下的来访者，很多因与逝者的“未完成”约定，卡在自己的人生中等待解脱，其中包括未看到逝去的孩子成人，未与爱人走进婚姻，未完成长者的愿望，未兑现给逝者的承诺……

“扒开他们的人生，如同扒开一个地狱”，见多了生离死别，老李也从一个“钻在钱眼里”的店主，变成一个人生摆渡人。

“我93年生，相当于50岁”

就在4月7日当天，那位给自己买祭品的买家就退单了，并且霸气的给老李甩了一句话：你一个村里的小混混就能混这么好，我还怕什么？！

这位买家说自己要为自己烧一个名牌耳机，并声称自己没钱，但有一个实物耳机，因为听说“那边实物不能用”，所以想找老李以物换物，用自己的真耳机，换一个老李的纸扎耳机。

老李觉得不对劲，“能买的起真耳机，买不起纸扎耳机，可能还是个娃娃。”

果然，买家是一个刚满18岁的高中生，因为自己成绩不好，父母逼得紧，告诉他考不上大学人生就废了，他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决定去死。

“这种轻生者都是冲动，很容易劝回。”老李告诉他，其实高考失败不一定就是人生失败。

老李把自己的经历包装成一个小镇学渣逆袭为一线城市白领高富帅的故事，讲给这位娃娃听：我高中考不上大学，辍学流浪到广州拧螺丝，经过不到十年奋斗，年薪40万，抱得美人归，现在有房有车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娃娃一听，不服，决定不死了，并发誓十年内要超过老李。

老李讲给他的故事内容，除了有车有房，其他都是真的，因为老李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车，是两个轮子的电瓶车。

老李在广州城中村的工作室

假如沿着之前的路继续走下去，车和房，肯定买得起，但老李突然选了另一条路。

2018年，老李的父亲刚过50岁，突因肝病去世，这让老李心里蒙上阴影，因为他的祖父，也是因肝病去世，所以，老李担心，自己家族有肝病基因，他开始想一个问题，“假如我也活到50岁，那么，我现在30出头，还有20年时间，我该如何规划自己的人生？”

当时，按照很多人的评价标准，老李已经出人头地。虽然没读过大学，但老李16岁到广州打拼，自学电商运营、摄影摄像、设计、市场营销、新媒体运营，最终在一家电商公司做到了高管，年薪近40万。

他说，假如没有父亲的事情，他的计划和很多年轻人一样，买房买车穿名牌吃西餐，光耀门楣，“但假如我的生命只有50岁，那么30岁的我，相当于一般人的50岁，一个50岁的人，应该如何去生活？”

而当时，老李对自己的工作也越来越厌恶。他带领的团队负责公司新媒体运营，主要是拍摄新产品，在一些新媒体平台推广，有一次，他接到一个任务，为一款产品拍摄一组创意视频。老李方案做了五六次，都被老板推翻了，最后，老板自己提了一个方案，让老李照着做。老李带着团队按照老板的方案拍了一个月，每天工作16个小时，拍摄还没结束，老板推翻了方案，让重拍。老李觉得，浪费了自己一个月的生命，“这对于一个生命只剩下20年的人来说，是极大羞辱。”

老李本来想着，等自己想清楚下一步怎么走再去辞职，但这件事，让老李直接裸辞。

辞职后，老李回老家呆了几个月，准备好好想一下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当然，最好能想出一个事业，既是自己喜欢的又可以赚大钱，就是站着能把钱赚了。

老李在老家

他试过拍乡村题材的纪录片，试过做职业摄影师，还想过拍短剧，但都浅尝辄止。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他还没想好做什么，在他工作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花过妻子的钱，一切家用全是他承担，大半年时间没收入，“我只好低头吃软饭，靠妻子来养我，很丢人。”

交了不少学费，虽然没想通做什么，但他想通了该做什么，“我以前为什么能成功，是因为我不‘偏科’，什么都会，会摄影、会设计、会营销，但‘单科’我并不专业，没法和专业的去竞争，比如拍乡村纪录片，我到专业导演那里差远了，我接下来应该选一个可以发挥我‘全科’优势的事业。”

他买了个白板，在老家的老屋里，开始为接下来的人生画思维导图，最终画出了一个让他激动的事业设想——用现代的方式做传统的祭祀用品行业。

“你没挣大钱，但你救了一条命”

“哥，我越来越信命，你信吗？”老李问我。

画完思维导图，老李在老家的胡同里闲逛，路过一个小时候经常来玩耍的老宅。

他七八岁的时候，老宅里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靠做祭祀用的纸扎为生。

老李喜欢花花绿绿的纸扎，经常过来帮忙，还学了一两样手艺，当时老爷爷还说，“你这娃娃，有做这行的命。”

再路过这个老宅，老李突然想到这句话，自己会设计，会手工，会电商，就想能不能在网上卖纸扎。

他当天就去附近的祭祀用品店考察，发现里面的东西和小时候没区别，全是别墅、丫鬟、马车，蕴涵粗俗做工粗糙，他再去淘宝搜索，产品是丰富了不少，房子都是一个楼盘一个楼盘卖，不但有马车，还有马斯克造的车，但产品也都是工业化流水线产品，相对也比较粗糙。

他发现了一个商机，把今天生活中的必需品做成纸扎，做成艺术品，在淘宝当成祭祀用品出售，是不是一个新赛道？

老李为了证明自己想法的可行性，专门坐着绿皮车，去了趟河北的一个祭祀用品产业带考察，发现果然都是工业品，果然都比较粗糙，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他回到广州，开启新的人生。

他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产品，在上架之前，他在产品上研究了一个月，普通的A4纸，太软了，效果不好，改用铜版纸，还是差点意思，最后改用相片纸。

把这些纸制零部件粘合在一起，也是一道考验耐心的工序。市面上大部分来自流水线工厂的纸扎，连接处就用订书钉连接。老李为了追求稳固又不留痕迹的效果，他尝试了市面上的十几种胶水，最终选择了手工白胶、瞬干胶，还有光敏UV胶（这是女生做指甲会用到的胶水）。

他还特意买了一种带针头的胶水瓶，胶水从针头里被挤出来，在相片纸上留下一条细长的乳白色的痕迹。针头的口径也要随着胶水的变化而调整，普通胶水的口径是0.9mm，UV胶则是1.0mm。涂抹UV胶之后，还要使用高功率的灯进行固化，每打胶3厘米就要固化几十秒，可以获得像塑料一样坚硬的没有瑕疵的表面。

哪怕是一款简单的产品，他都要枯坐在工作室，忙活十几个小时。

他的第一款产品，一款流行的智能手机，他自己满意到为自己鼓掌，“太像了，都想给自己烧一个，等挂了到那边用。”

智能手机纸扎

接着，他做了利润还算可观的定价，上架淘宝。

果然，新赛道，流量充足，第一周，就卖出了十几单。又过了一周，他给妻子炫耀，订单已经排到半个月后了。

但等到月底算账，他发现什么成本都算到了，偏偏没算时间成本。

订单是很多，但因为是纯手工，即便是工艺相对简单的手机，一天也就能做三四个，利润最多200块，一个月也就不到6000块钱，这收入，和年薪40万的“前白领”身份严重不符。

又过了两个月，妻子说，“要不，你出去找份工作吧。”

老李知道，这是妻子的最后通牒。听到妻子这句话的时候，旺旺响了，来新订单了。最初，老李认为这是一个没有时间成本的订单，他举着手机向妻子喊道，“你看，钱有时候就是这么好赚。”

但最后，这个订单却花了老李最多的时间。

这是一位来自澳洲的客户，他要定制的东西很简单，十五张和女友的合影，直接打印出来就行。对方的出价是300元，就是举手之劳，可以赚到近百分之百的利润。

老李欣然接单，“保证你满意。”

老李问他东西寄送到哪里，他说，直接打印出来烧掉就行，并告诉老李烧照片的时间。

老李说：“可以，烧完我发视频给你。”

客户说：“不用了，我看不到了，那天我已经不在了。“

老李愣住了，“你给自己烧的？“

客户回了个“嗯”字，许久再没回复。

老李开始疯狂给他发信息，客户才开口讲他的故事，他的“女朋友”其实是个同性，原本两人决定一起生活，但“女友”的家人知道了，无法接受，“女友”顶不住压力，回国了，同时也和他分手了。

他始终走不出来，决定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解脱，自杀的时间定在和“女友”认识两周年纪念日。

当天，老李和他聊了一个晚上，希望他退回订单，并放弃轻生的想法，但没有说服男子。

以后的半个月时间，老李每天都要花两个小时和他聊天，最终在定的自杀时间前两天，他放弃轻生的想法。

这个“订单”，一共花了老李70多个小时，因为这个订单，他很多订单制作延后，还有一些客户忍受不了长时间等待退单，加起来损失了3000多块钱。

架子鼓纸扎

那个月一算账，老李利润3600元。账算出来那天，老李在城中村的工作室待到凌晨两点才敢回家，因为他不知道如何给妻子解释。

回到家的时候，妻子还没睡，但也没问他这个月的营收，最后还是他忍不住了，告诉了妻子，同时说了收入减少是因为一个“自杀订单”的影响。

妻子说，“你没挣大钱，但你救了一条命，这多少钱都换不来吧。”

老李失眠了，“假如我只是为了挣钱，那么我为什么当初要辞职呢？”

和失孤者养一个去世的孩子

从那晚以后，妻子再没有问过老李的收入，每晚哄睡孩子，夜深人静，妻子会问，今天遇到了什么客户，有什么故事？

因为妻子的这个习惯，老李每接一个订单，也会多问两句客户的需求，这个习惯，让老李扒出一个活人的“地狱”。

他用电影《破地狱》中的一句台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悟，“不止死人要超渡，生人也需要破地狱，生人都有好多地狱。”

老李决定在淘宝“破地狱”。

老李曾和一对失孤的夫妻共同“养”了他们去世的孩子大半年。

去年6月，老李接到一个父亲的订单，说要为孩子买一台平板电脑，说孩子在一个美术学院读大一，马上期终考试了，做期终设计要用到平板电脑。

老李为客户做的平板电脑

老李刚开始以为这位父亲弄错了，告诉这位父亲，“这里是卖祭祀用品的，都是假的，用来烧给去世的人的。”

这位父亲才说，自己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读美术学院。

老李开始觉得，这位父亲有精神疾病，开始和他聊天，引导他退单，可等这位父亲讲完自己的经历，老李决定陪他一起“病”。

这位父亲和妻子有个独生子，孩子是学美术的，高二时，孩子因病去世，他的妻子开始精神失常，一直认为孩子还活着，去了很多医院都不见好转，后来这位父亲转变了想法，“让孩子他妈活在这个想法里，把孩子当活着的时候养，陪他成长。”

每年孩子生日，这位父亲都会定蛋糕，高考前，还会给孩子定复习资料，高考的时候，这位父亲还给孩子做了一个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让妻子看。

这位父亲说，时间久了，自己都相信孩子还活着了，只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昨天我做了个梦，孩子托梦告诉我，他要考试了，需要一个平板电脑，要的很急，就在一周后。”父亲告诉老李。

老李花了三天时间，做了一个逼真的纸扎平板电脑寄给这位父亲，还赠送了“充电器”。

半个月后，老李没有通知这位父亲，做了个荣誉证书发给这位父亲，并告诉他，“孩子比赛获奖了，这是他的荣誉证书，他妈妈看到一定很开心。”

一直到现在，老李都和这位父亲保持联系，春天的时候，老李通知这位父亲，“春天来了，孩子学校可能去户外采风，需要一个画板，我做了一个给孩子送过去了。”

老李每次都不提费用的事情，但这位父亲总是会主动转一些费用，老李只收一个成本价，或者干脆把钱原路退回。最近，这位父亲的话越来越多了，五一假期的时候，还给老李发了张他和老伴的合影，“他们背后有一排开得很好的月季花，现在的笑容和很多中年人一样，好像从来没经历过丧子之痛一样。”

年底，有一名医生找到老李，要订两台游戏机，要一模一样的。老李劝他，一台就够了。

游戏机纸扎

他告诉老李，一台是烧给病友的，一台是烧给自己的。

这名医生一直患有抑郁症，三年前，在一个抑郁症互助群里遇到一位病友，他和这位病友的经历相似，在原生家庭受过家暴，冷落，因为童年创伤，始终走不出来。去年的时候，他的这位病友从26层楼跳下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一下子觉得孤立无援了，我感觉跌入了更深的地狱，我想去找他，他爱打游戏，我也爱打游戏，走的时候我想一起带过去。”他也告诉了老李代烧的时间。

“你不该陪他去死，而是应该让他陪着你好好活着。”老李没有给他讲太多道理，“因为以他的年龄来看，他懂的道理应该比我多，我讲的越多，越会引起他情绪反弹。”

在客户同意的前提下，老李把那位失孤父亲的故事讲给了这位医生，告诉他，“我接待的客户中，有不少年轻的父母失去了年轻的孩子，他们多期待自己孩子还活着啊，假如你好好活着，不但救了你的父母，还能用自己的医术救很多年轻的生命，救他们的父母，让他们正常的活着。”

这位医生当天没再回信息，第二天，他告诉老李，他回医院上班了。

“少年老成，不是坏事”

自从开店以来，老李花了上千个小时劝阻轻生者，此外，还遇到无数人活在失去亲人的阴影里，卡着出不来，等待被拯救。

老李有个来访者，失去了不到一岁的女儿，他的倾诉令人心碎，“她还不到一岁，光秃秃的来，光秃秃的走，本来应该阖家团圆的时刻里，我们家却被别样的阴霾笼罩，不敢提及，不忍心看到电视上可爱的小孩广告，我对自己抽耳光，我对家人歇斯底里，我恨自己没用。”

他说他每次想到自己的孩子那么小就独自离开，在另一个世界没人保护，孤零零的，他就想去那边陪她。

老李为孩子做了两件带卡通图案的衣服，代烧的过程做成了视频，并征得这位父亲得同意，在一个视频平台发了出来。

老李为一位夭折的女孩做的卡通衣服

不久，评论涌出来：

“希望宝宝可以遇到一位姓洛的姐姐，她离开的时候15岁，今年已经20岁了，别看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其实她可温柔了，她一定会对宝宝很好的。”

“对啦，也希望宝宝遇见一对姓任和陈的爷爷奶奶，他们特别好，那个爷爷会给你弄馄饨吃，会把你背在肩膀上，他是个知青，教你认很多字，那个奶奶会给你炖甜甜的鸡汤，他们是我的外公外婆。”

“希望宝宝可以遇到一个叫长愉的姐姐，她今年17岁，很温柔，面冷心热，是个很善良的姐姐。他身边还有一只叫青翎的鹦鹉可以陪宝宝一起玩。”

……

这位父亲看到评论，哭了一晚上，也释怀了，他说看了评论，他知道他的孩子不孤独了。

看到上千条评论，老李也是一夜没睡，“我也哭了一夜，每条评论背后，都是一个失去至爱的生人，他们带着伤也带着爱活着，我觉得我值得用一生去陪伴他们，但我自己做的还不够。”

老李已经开始组建一个圈子，他还没想好叫什么名字，未来可能叫“新生互助圈”或者直接叫“破地狱”，但他已经开始做具体的事情了，“让大家自救，相互取暖，自己从阴影里走进阳光下。”

他把自己在淘宝经历的故事做成了视频，在一个社交平台讲出来，他的视频，成为失去亲人的生者获得安慰和相互安慰的树洞。

老李说，自己曾经觉得不能按部就班走下去，应该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走出真正想要的人生意义和价值，但走着走着，还是差点惯性走上老路，挣钱，不停挣钱，但遇到越来越多的客户和他们的生死故事，让自己越来越清醒自己要什么：

一生都围绕着吃住行繁殖活着，所有的动物都会，做个人，要学会体验世间冷暖，学会爱。

老李，才32岁，他说，他很适合老李这个称呼，一是自己本来就是按照自己50岁来规划人生，另外，少年老成，不是坏事。

小唐（左）和合伙人在发货

我们关注这个行业的年轻从业者，发现他们都有“少年老成”的特征。小唐和自己的合伙人都是1996年出生，原本在河南新乡做短视频，“每天做几十条，在短视频平台分发，每条能挣十几块钱，做完以后，自己做的啥都不记得。”

有一年过年回老家，看到有亲戚在做纸扎，小唐就想，现在的电子产品能不能做成纸扎？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生意蓝海，就和自己的合伙人一起租了个几十平米的工作室，开了一家叫“七月半手作”淘宝店，最初，他还设想着，有一天做大做强，把工作室做成公司，搬到省城郑州。

但现在，订单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找上门来做加盟，买小唐的设计做工业化生产，小唐却拒绝了，“我不想太商业，而且我们做的事情，必须用我们自己的手，用自己的心才放心，这有关生死。”

小唐决定，就把工作室放到新乡，因为新乡租房等各种成本低，不会提高他店里的纸扎成本，不会让他做的事情变味儿。

老李也有回湖南郴州老家的想法，“在老家，吃穿住行的欲望很容易得到满足，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做喜欢的事，过喜欢的生活。”

今年清明节，老李又接到一个代烧订单，订单不是烧给自己，也不是烧给逝者，而是烧给“众生”，来访者的心愿是“愿众生离苦得乐”。

文中部分人物来自淘宝

作者——明炜 插画——陈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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